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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锺书先生的“掣鲸”志

2000-06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马斗全 我有话说

钱锺书先生以研治古代诗歌著称,近世几无可与比肩,又以小说及散文创作而驰誉文坛,《围城》一书尤受好评,允称名著,同时又为知名诗人,有《槐聚诗存》行世。就其成就而言,说他第一为学者,第二为作家,第三为诗人,似无异议。但钱先生的主要志向,或者说第一志趣,当初似乎并不在论诗,而在作诗。虽然没有明确说过这样的话,但诗为心声,最能传递诗人内心消息,所以他的这种志向,从他的一首诗里还是可以看出来的。

1957年,完成《宋诗选注》的任务后,钱锺书先生自北京往武汉,去看望在华中师范学院任教而被划作右派、得病住了院的父亲,有《赴鄂道中》诗数首,其中一首为:

晨书暝写细评论,

诗律伤严敢市恩?

碧海掣鲸闲此手,

只教疏凿别清浑。

诗后注云:“《宋诗选注》脱稿付印。”

这首关于《宋诗选注》的诗,值得我们特别重视。

据有关资料知道,当年接受《宋诗选注》的任务,并非钱先生自己选定的项目,而是文学研究所领导所分配。钱先生在该书序里也明确讲道:“假如没有郑振铎同志的指示,我不会担任这样一项工作。”况他在选注时又遭到“左”的干扰,篇目要交集体讨论,因《正气歌》等诗而横遭指责。可知从接受任务到具体选注,他都不是很有兴趣,所以脱稿付印后,有此并非快慰之作。前二句说辛辛苦苦地晨书暝写,诗律伤严地选诗,并非为了领导的表扬或得到什么好处。后二句的“碧海掣鲸”与“疏凿清浑”,均出自前代名诗人论诗之诗。杜甫《戏为六绝句》,谈到当时诗人才力难敌前手时说:“或看翡翠兰苕上,未掣鲸鱼碧海中。”翡翠,一种羽毛漂亮的鸟。兰苕,兰花之茎。这两句意思为,只是如赏玩翡翠于花枝上,而难以掣巨鲸于海中。翡翠兰苕,指研揣声病、寻章摘句之小巧。掣鲸碧海,指浑涵汪洋、千汇万状之大手笔、大才力。所以仇兆鳌注云:“此兼承上三章,才如庾杨数公,应难跨出其上,今人亦谁是出群者。据其小巧适观,如戏翡翠于兰苕,岂能巨力惊人,若掣鲸鱼于碧海乎?”钱谦益曾说,掣鲸碧海之誉,惟李杜可以当之。元好问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首章云:“谁是诗中疏凿手,暂教泾渭各清浑。”指评论前人之诗,分辨其流派、风格及优劣。钱先生在这首诗中,感叹“闲”了显示自己大才力创作好诗的“掣鲸”之“手”、而来做选注宋诗之事,自有大材小用或身不由己之叹,实际上明确地表示了欲在诗歌创作方面大显身手、而不特别看重论诗的志趣。《钱锺书传》说这首诗反映了钱先生选注宋诗时严肃认真的态度,是作者没有读懂钱先生诗意。

诗歌评论虽为古来一专门学问,但与诗歌创作比起来,毕竟是从属于创作的工作,优秀诗论家在历史上的地位与影响,远难与优秀诗人相比,这当是钱先生第一看重创作的原因。这一点,还可从他九年之前曾视《谈艺录》为“赏析之作”得到印证。所以,尚未因论诗而博得盛名、自少年时代就擅长作诗的中年钱锺书,怀有“掣鲸”之志,欲在诗歌创作上成就大功业。钱先生在完成《宋诗选注》后的这番表白,不同于齐白石先生自称诗第一、印第二、画第三,应是其当时心志的真实写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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